在中華民族五千多年的漫長歷史中,民族間的交往交流交融一直占據(jù)著重要地位。從生產方式到文化生活,民族間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書寫在每一個領域,共同塑造出如今的中華民族。其中,較為典型,影響也比較深刻的是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間的互動與交融。
不同環(huán)境產生不同生活方式
古代中國人進入新石器時代之后,能比較穩(wěn)定獲取食物的方式有兩種,一種是農耕,通過種植莊稼獲取食物;一種是畜牧,通過放養(yǎng)牲畜獲取食物。莊稼長在地里不能移動,因此,農耕民族過著定居的生活;而牲畜要大量吃草,草的生長需要時間,牲畜無法在同一片草地上獲取一整年生長所需要的草,游牧民族就得游走著更換草場。
水的多少決定先民選擇哪種生產生活方式。具體來說,是400毫米等降水量線將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區(qū)分開來。這是一條大致呈東北—西南走向的半弧形的線。這條線東北側起于大興安嶺,經(jīng)過陰山、賀蘭山和巴顏喀拉山,最后止于岡底斯山。此線東南部屬季風性氣候,西北部屬大陸性氣候。它同時也是中國半濕潤和半干旱區(qū)的分界線,還是森林植被與草原植被的分界線。這決定了農耕與游牧的分界。此線東南年降水較多,可以務農;此線西北降水不足,則只能放牧。
對于游牧民族來說,“逐水草而居,順天時而動”是他們的生活方式,其中蘊含著生活的智慧。牧民常說“馬靠草養(yǎng),草靠水養(yǎng)”,這句話所表述的便是水草與游牧的關系,其背后有一套完整的邏輯。草的豐茂,取決于水;水從何來?一是降水,包括雨水、雪水、霜露等;二是地表水,包括江河、湖泊等。水會蒸發(fā),由于日照的長短、多少不同,氣溫高低不同,再加上一些其他因素的影響,水的蒸發(fā)量就各不相同。而地表水受到山勢高矮、冰雪覆蓋面、水流走向、土壤滲水率、植被分布等眾多因素影響,水量多少及水的態(tài)勢也各有不同。在上述諸多因素的綜合作用下,每一片草場都有各自獨特的生態(tài),草的豐茂程度和生長周期都不盡相同。這會直接影響牲畜的數(shù)量,影響其交配、孕育、生長、遷徙等的周期。游牧民族需要遵循自然規(guī)律,掌握草場的特點,精準安排游牧的周期。此外,鹽的分布也影響著游牧的路線。鹽是人畜生活所必需的,畜群所需的鹽量較大,早期人類多從野外的鹽泉或鹽湖中獲取鹽。這些鹽泉和鹽湖的位置分布也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游牧的路線。
受氣候情況的影響,游牧民族有時無法通過放牧得到足夠食物,就可能會襲擊農耕民族。農耕民族的應對辦法是修筑長城。長城早自先秦時便有修筑,當時燕、趙、魏、齊、秦等國各自都修建過長城,而秦朝建立后,則將各國修筑的長城連成一個整體,成為防御匈奴等游牧民族進犯的重要軍事工事,其走向正大致與400毫米等降水量線吻合。長城成為農區(qū)和牧區(qū)之間一道可見的分界線。盡管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之間有地域之分,生產、生活方式有很大差異,習俗也各不相同,但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之間經(jīng)濟、文化乃至各個方面的互動,卻是長城無法分開的。互動與交融始終是兩種文明間關系的主流,一直持續(xù)了幾千年之久。
游牧生活產生的特色文化
受生產、生活方式的影響,游牧文明的文化也與農耕文明有較大的不同。所謂“游牧”,便是居無定所,游牧民族有范圍廣大的草原、牧場,卻無定居的房舍。西北游牧的羌人,其“羌”字字源便是“羊人”,上為“羊”,下為“人”。羌人先祖是“炎帝”,而“炎”字有“大火”的意思?!稘h書·五行志》中說“水曰潤下,火曰炎上”,游牧于寒冷地區(qū)的牧民,帳篷里的火是不滅的。游牧民族對火的親近,既是生理的需求,也是心靈的崇敬,因此便有了“以火德王”的信仰。比如,西北的羌人自古便是以火為圖騰,對火的崇拜體現(xiàn)在生活的很多方面。婦女要在火塘旁生產,胎兒的胞衣要埋入火灰中。羌人死后要火化,《太平御覽》載,“莊子曰:羌人死,燔而揚其灰”。甚至,羌人戰(zhàn)時若被俘,并不懼死,而害怕不能被火化。與這種習俗相對應,羌人也沒有墳墓、陵寢。類似羌人居無定所、死而燔揚其灰的游牧民族習俗,不僅現(xiàn)在難以以考古手段追溯其源起,就連古文獻中的描述,有些也是非常含混模糊的。譬如,《漢書·西域傳》言及秦漢間西北的游牧民族“大月氏”時便說:“本行國也,隨畜移徙,與匈奴同俗??叵沂嗳f,故強輕匈奴。本居敦煌、祁連間,至冒頓單于攻破月氏,而老上單于殺月氏王,以其頭為飲器,月氏乃遠去,過大宛,西擊大夏而臣之,都媯水北為王庭。其余小眾不能去者,保南山羌,號小月氏?!贝颂帯氨拘袊病钡挠涊d,表明漢代人對其認識的特殊性。漢代人既認為大月氏是“國”,又不知其國疆域所在,故而謂之“行國”。西北的“大月氏”如此,匈奴也如此。關于此描述的由來,司馬遷在《史記》中的記載來自張騫之說,而班固寫《漢書》時則沿襲了這種說法,佐以班超幾十年經(jīng)略西域的見聞。以“行國”指稱游牧民族的做法便延續(xù)下來。
“行國”這一稱呼很好地反映了游牧民族政權的特性。一方面,游牧生活使其疆界都是相對的、模糊的,難以劃定確定的疆域。另一方面,松散的游牧使這些游牧民族不能單獨抵御外敵入侵,必須有一定的組織聯(lián)系,所以需要國的權威;當內部部落之間產生對草場的爭奪或者其他各類糾紛,也必須有權威進行裁定。因此,便產生了“行國”。
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的交往
由于游牧文明時常會移動,農耕文明對其產生的早期認知也是相當模糊而籠統(tǒng)的。如《禮記·王制》中載,“中國戎夷,五方之民,皆有性也,不可推移。東方曰夷,被發(fā)文身,有不火食者矣。南方曰蠻,雕題交趾,有不火食者矣。西方曰戎,被發(fā)衣皮,有不粒食者矣。北方曰狄,衣羽毛穴居,有不粒食者矣。中國、夷、蠻、戎、狄,皆有安居、和味、宜服、利用、備器。五方之民,言語不通,嗜欲不同。達其志,通其欲,東方曰寄,南方曰象,西方曰狄鞮,北方曰譯”。
這些民族稱謂包含著對其特色的簡單概括。“狄”,從犬,從火,具有北方逐水草而居、需要遷場的游牧民族的一些特征;“蠻”,從“言”、從“蟲”、從“絲”,用以形容南方民族的口音,其聲如蟲吐絲,其他地區(qū)的人很難聽清、聽懂;“夷”,從“大”(意為正立之人),從“弓”,意思是善于射箭的人;“戎”,從“戈”,從“甲”,本義為兵器,用在此處,代表西方持械之人。除了上述四個籠統(tǒng)的泛稱之外,早期歷史上還留下很多中原周邊部落的具體部落名稱,如堯舜時的“三苗”“肅慎”,商周時的“獫狁”“山戎”“畎夷”“土方”“鬼方”,等等。據(jù)文獻記載推測,這些部落多為“游牧之族”,但總的來說,當時的認知和記載都比較模糊,時隔幾千年后,現(xiàn)在的學者已經(jīng)很難對這些部落開展進一步的研究了。
雖然早期的認識比較模糊,但是因為生產生活的需要,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間的交流、融通仍是主流。牧民必須從農耕地區(qū)獲得茶、糧食、布匹等物資。其中,茶對于主要靠游牧生活而非靠務農的游牧民族有重要意義。因為他們不種莊稼、蔬菜,以肉、奶為主食,所以,茶就成為他們獲取維生素的主要來源,他們需要通過飲茶來補充身體所必需的營養(yǎng)元素。而牧區(qū)不產茶,游牧民族便只能從產茶的農耕地區(qū)獲得。而農耕民族也必須從牧區(qū)獲得馬匹、牛羊、奶制品,等等。這是一種結構性的互補關系。這便又形成了以牧區(qū)的畜品,如馬匹、牛羊等來換取農耕地區(qū)的茶、農產品、布匹等的互市貿易,貿易達到一定規(guī)模還會形成集市。
在互市貿易這種互惠的良性互動之外,也會有戰(zhàn)爭這種惡性互動。在這幾千年漫長的相互交往中,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之間有過無數(shù)次戰(zhàn)爭。但總的來說,和平交往還是在雙方互通有無的過程中占主流。而在相互交往中,兩種文明都有不少收獲。事實上,中華民族正是在這一漫長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過程中,逐漸形成的。早在戰(zhàn)國時期,趙武靈王推行“胡服騎射”,通過學習游牧民族提高了趙國軍隊的戰(zhàn)斗力,便是農耕文明通過效法游牧文明提高自身實力的經(jīng)典案例。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,要求說漢話、衣漢服、習漢俗,還提出尊孔興學、以孝治天下等,將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全方位融合。而清代奉行的“滿漢一體”,特別是科舉的一體推行,更是將這種融合提升到了新的高度。而“滿漢全席”作為清朝時期的宮廷盛宴,從側面反映了這一融合的深入。還有一些生動的器物案例,如皮囊壺、高足杯之類的瓷器,更是極具象征性地體現(xiàn)出這一融合已深入到物質文化層面。瓷器原本是農耕地區(qū)創(chuàng)造、燒制出來的,而皮囊則是游牧民族用以在馬上裝水酒等的物什。兩者結合,便有了皮囊壺。如此,不便行旅的瓷器,便可方便地系于馬上,奔走四方。高足杯的興盛也是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交融的結果,因高足杯有長把,便于在馬上飲酒用,所以,這種已有很長歷史的器物到元代大為興盛。諸如此類的器物還有很多,還有一些精美的器物至今仍保留在博物館中。它們不僅見證了古人的精湛技藝,更是在無言地訴說著農牧文化交融的故事。
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的分界是天地使然,其分工亦是對自然的適應。而民族間的交往交流交融,其文化間的互鑒與融合,卻是人文的必然,是華夏一體的必然。這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與鞏固奠定了深厚的基礎。
(作者系西南大學教授)
責任編輯:單笑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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